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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3章 吊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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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3章 吊孝

方維在禁閉的院子裏住著, 天氣便是一天一天冷下去了,他也看著樹上的柿子一點一點變紅。日間閑來無事,他就站在石凳上, 摘下柿子用前襟兜住, 又在石桌上已有的記號下面,刻下自己的印記。

陳鎮再一次到來的時候,他正在院子裏閑坐著, 拿著一顆柿子在吃。

見到陳鎮穿了一身喪服,他站起來, 心中頓時雪亮, 手裏的柿子便掉在地上。

陳鎮淡淡地道:“我義父過身了。”

方維上前一步, 跪下低聲道:“請您節哀。”

陳鎮揮揮手,叫他起來。方維便起身站著,靜靜地看著他。

陳鎮正色道:“他當年做掌印的時候,已經給自己在西山選定了一塊吉地,上頭立了一座石塔。”他嘆了口氣, 表情平靜無波:“他臨去前上書,蒙君恩數十載,特將江南各地莊田共計九百四十頃、水泊四百五十頃獻給內廷, 轉為皇莊。先帝賞賜的三千五百兩銀子, 亦全數奉還內承運庫。”

方維點點頭,並不說話。

陳鎮道:“聖上命我主理他的身後事。我也已經上書奏請聖上, 恩蔭尹宗耀為錦衣衛千戶, 聖上準了。又賜諭祭, 令翰林院撰文, 六部堂官靈前致祭。身後哀榮,也是難得。”

他說完了, 默默望著天空,天上有幾絲淡淡的雲彩。他又嘆了口氣,神色哀傷地說道:“沈芳,從此我跟你一樣,也是沒有父親的人了。”

方維心中忽然如針紮般疼痛,他忍住眼淚,擡眼看著陳鎮,張了張嘴,並沒有說出什麽。過了一陣,才平靜地道:“七十歲,也很高壽了。”

陳鎮在院子裏慢慢走了兩步,望著一樹紅燈籠般的柿子,冷冷地道:“方維,我在主理喪事,有些不便。先將你降為奉禦,回私宅閑住。等義父發引了,七七過後,你便到南海子去吧。”

方維跪了下來,叩頭道:“謝老祖宗手下留情,不殺之恩。”

陳鎮嘆了口氣道:“可惜,可惜。”從袖子裏取出一張文書,輕輕放在石桌上。

方維拿了起來,見是一張降為奉禦的文書,已經加蓋了寶印。他便恭恭敬敬地收好,放在懷裏。

陳鎮見他反應平淡,略有些詫異,又道:“看起來你倒是並不惋惜。”

方維道:“我此刻還能活著,已經要感謝老祖宗的大恩大德。功名利祿,不過浮雲而已。”

陳鎮冷笑了一聲,背過身去,揮手道:“去罷。”

方維進屋將被褥茶具等用品一一歸置清楚了,又取了鬥篷披上。

他見陳鎮還是背著身望著柿子樹,木雕泥塑一般,竟是一動也沒有動。他也不敢打擾,便默默地推門出來離去。

天氣冷冽,路上行人抄著手低著頭,行色匆匆。他擡起臉來深深呼了口氣,緊了緊身上的鬥篷,慢慢沿著胡同向外走。過不多久,便到了一條繁華的大街。他雇了輛馬車,往海澱鎮彩和坊駛去。

剛進海澱鎮,路上便是熙熙攘攘。方維撩開簾子向外看去,人流如織,他猜想是往尹奉宅邸致祭的人,讓馬車就地停下了,自己下來走著。

他默默地朝著尹宅方向走去,忽然覺得十分奇怪,有不少衣衫襤褸的貧苦百姓也在其中,也有些扶著老人,領著孩子。

他攔住一個帶孩子的婦人,柔聲問道:“大嫂,你們這是往哪裏去?”

那婦人約莫二十來歲,穿一身青布衣裙,周身上下打了不少補丁。她懷裏抱著個不到一歲的孩子,裹在繈褓裏,手裏牽著一個五六歲的男孩,黑黑瘦瘦,眼睛圓溜溜的,警惕地盯著他。

婦人吃了一驚,打量著他,看他樣子溫和,便小聲答道:“是往個老太監府上吊孝的。”

他心裏納悶,又接著問道:“你們……認識他嗎?”

婦人便笑道:“哪裏認識,聽說他以前是個宮裏的大太監。人剛沒了,他家辦“大破孝”呢,就是在外頭搭了孝棚,過路的街坊,不拘是誰,進來戴孝磕頭,就發的有饅頭和肉吃。可真是體面人家,真替他念一聲佛。”

方維便楞住了。婦人又細細打量了他一番,皺著眉頭道:“看小相公你的穿著打扮,不像是差這口飯吃的人啊。”

他想了想,點頭道:“我是路過的,想著混一口飯吃也好。”

婦人笑道:“那也是。大善人賞飯吃,都來沾一沾,他家也有面子。”

方維嗯了一聲,便默默跟在她身後,混在行人裏一路過去。

他見尹宅正門前掛了一大片白色喪幡,窄路上車水馬龍,不少穿各色官袍的六部官員下了轎子,從正門向裏走。門前招待的夥計都是巾帶孝服。

他跟著人群繞了個彎子,轉到後門。後門外空地上紮了個極寬闊的七間靈棚,兩邊高掛著一副對聯,寫著“作六如觀,行眾生滅度事;離一切相,發無上菩提心。”

方維見了,心中一震。他走進靈棚,滿眼皆白。有夥計遞了孝帶子和孝帽孝衣上來,他將帶子仔細纏在額頭上,穿戴齊全,隨著人群走到尹奉靈前.

靈前打著千秋幡,擺著一列彜爐商瓶,又有燭臺香盒。一眾僧人在兩邊念著倒頭經。中間放置著靈位。方維默默跪下,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。

他起身拍了拍膝蓋上的土。婦人轉臉見了他,詫異地笑道:“這來混飯吃的,怎麽還真哭上了。”

方維才發現自己已是淚流滿面。他擦了擦眼淚,搖搖頭,沒再說話。

靈棚外一路有人指引,一個小宦官戴著孝,在旁邊指揮著:“一個人兩個饅頭,一碗粉條燉肉,別擠來擠去,人人都有,不要搶。”

方維轉臉看去,正和他目光對上,卻是王有慶。

他一陣窘迫,回頭想躲,已經來不及了。王有慶見了他,也呆在當地,等反應過來,連忙把他拉到角落裏,低聲問道:“方公公,您怎麽在這裏?”

方維也問道:“你怎麽……”

王有慶道:“老祖宗在主理這邊的喪事,便從司禮監叫了些小火者過來幫手。”又道:“從肅寧回來這許多天了,在文書房都沒看見您,想打聽一下,也有說您病了的,也有說您家裏出了事的,人人說的都不一樣。我心裏著急得了不得。”

方維低聲道:“我犯了點文書上的差錯,降了職,在外頭閑住了。”

王有慶便楞住了,他想了想,又小聲問道:“是在肅寧得罪了張家嗎?”

方維微笑道:“算是吧。”忽然想起來一件事,又問:“小菊怎麽樣了?”

王有慶眼神就暗淡下來,搖頭低聲道:“我沒來得及,小菊還是被他們選進來了。”

方維嘆了口氣道:“肅寧縣裏頭適齡的女子,早就嫁的差不多了,他們要交差,小菊實在逃不掉。怎麽算也算不到,改成十歲了,也沒防住。”

王有慶道:“我舅舅哭的慘,險些真給哭瞎了。小菊倒是挺得住,沒尋死覓活,只說這就是她的命。”

方維嘆了口氣道:“能想得開就好。你倆在宮裏多照應著些。這日子難過,總也得過下去不是。”

王有慶點點頭道:“都是沒辦法。”又問:“怎麽您在這邊拜祭,宮裏頭來的人,都能走正門的,靈床設在裏頭,也有半身像供奉著。”

方維道:“我剛降了職,怕見了熟人,問起來尷尬。在這裏拜一拜就是了。”

王有慶見了,有心安慰他,又不知道說什麽,只道:“方公公您心腸這樣好,一定能東山再起的。”

方維笑道:“借你的吉言。”

人群忽然鼓噪起來,推著擠著直往上湧。王有慶頓時臉色變了,連忙喊道:“都有,別擠。”

他大喊了幾聲,聲音卻淹沒在嘈雜的動靜裏,方維聽見人群裏頭有尖利的哭喊聲,他循著聲音望去,見那個婦人已經被推得歪歪斜斜,手裏牽的孩子也倒在地上,眼看就要被人群踩踏過去。

說時遲,那時快,他就沖了進去,將那個五六歲的男孩提了出來放在一邊,又把那個婦人拉了出來。

倆人都嚇得面如土色,方維道:“你們先到外頭墻邊,這裏太亂了,當心踩壞了人。”

婦人惶急地道:“還沒領到吃的呢。”

方維搖搖頭道:“你們在外頭等著吧,我去領吃的。”

十幾個夥計上來,把人群分開了,地上狼藉地丟了一片踩爛了的鞋子。方維又找到王有慶,看他嚇得臉色發青,便說道:“你別在一個地方發了,人多容易出事。你叫幾個夥計過來,分四五個地方一塊弄。”

王有慶點頭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

方維便問:“還有些饅頭和肉沒有,給我拿些。”

王有慶愕然地看著他,也不多問,就往後面拿了一包十幾個饅頭,又拿了個竹編提籃食盒,給他盛了好幾碗冒尖的粉條燉肉出來。

方維點頭謝過,提著東西出來,看不少人高高低低地在矮墻底下蹲著,端著碗吃肉。不少攜家帶口來的,便圍成一圈,說說笑笑地吃著。

婦人胸前繈褓裏的嬰兒在尖利地哭,小臉漲得通紅。婦人無法,便解了前襟,抱著孩子餵奶。

周邊一些閑漢手裏的筷子便停了,眼睛賊溜溜地朝她胸前瞧著。方維走了過去,擋在她前頭,又轉著臉朝一邊看。

婦人餵過了奶,方維便把饅頭和食盒放下,笑道:“吃吧,你們吃不完,可以帶走。”

婦人驚愕地看著他,感激地道:“兄弟你可真是個大善人。”

方維笑道:“善人稱不上,就是路過。”

他把饅頭分給她和孩子,自己也拿了一個慢慢吃著。

五六歲的孩子風卷殘雲般地將粉條燉肉吃幹凈了,又用饅頭沾著肉湯吃。肉湯也吃幹凈了,他才打了個飽嗝,懵懂地問:“娘,這裏天天有肉吃嗎?”

婦人正吃著,便沒有擡頭,匆匆答道:“不是,是這邊太監家裏有錢,舍給外頭人吃的。”

孩子意猶未盡地舔著筷子頭,又問:“當太監就能頓頓吃肉嗎?那我也想當太監去。”

方維聽了,心中一震。婦人忽然紫漲了臉,擡起手來就打了孩子一巴掌,嘴裏罵道:“這樣沒出息的話也說得出來,當什麽不好,當太監,那都是不男不女斷子絕孫的下賤人當的。”

孩子冷不防挨了這一下,用手捂著臉,嚇得不敢出聲。

方維手裏的半個饅頭便吃不下去,站起來道:“我得走了。”

婦人連忙道:“你先別走。”她就把剩下的饅頭包好了,站起來遞給他道:“兄弟,今天多虧了你。這還有幾個饅頭,你拿去吧。”

方維搖頭推拒道:“不用了,我還有事。”

那婦人很是堅持,推讓之間,忽然覺得有些不對,她盯著他支支吾吾地問道:“兄弟,你……是不是……”

方維笑了笑,也不答話,將饅頭硬塞給她,轉身大步向外頭走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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